【本文节选自知乎盐选《人间婚恋故事 2:都市男女的七情六欲》,作者:罗淼 等,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图片源自网络侵删】
三年前,我遇到了发廊女阿丽,她的脚很白,但是蜕皮有点多。我盯着那些蜕皮,脑海里突然想起秦海璐主演的那部《榴莲飘飘》,里面的阿燕,因为工作性质,每天要洗很多次澡,所以脚上总是起皮。
人的一生能有多悲惨呢?这几年,我偶尔会想到阿丽,很多人的人生没得选,做发廊女也许是她最好的结局。
1、
2017 年,出于工作需要,我被派到中国东部沿海的一个“小城市”去采风,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阿丽。
领导说,那地方不错,空气清新,鱼鲜肉美,完成了这样的美差,还会给我一个大红包的奖金。我还想着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什么时候这么通透了,呵呵,我还是太年轻。
说“城市”真的是过分了,我见到的很多城乡结合部,也比那个地方强许多。到现在我还记得那股反胃的腥臭味,混合着海水的咸,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让我这个吃不了海鲜的人,分分钟作呕。
我站在一条不能算街的街道口,等着当地人老王来接。
沿海城市多雨,稀稀拉拉的下个不停,更让我觉得烦躁。路口车多,飞驰而过的汽车溅起很多泥点子,逼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挪。
破烂不堪的街道,找不到一块平整的地皮,一下雨,就会蓄积很多大大小小的水坑,我像个蛤蟆一样,跳来跳去的前进。
本想找个地方躲一躲,却发现街两边都是紧闭的卷帘门,有的贴着出租,有的贴满各种小广告,花花绿绿的。只有一家发廊闪着暗红的光,门口标志性的 LED灯在雨中执着的旋转。
也是,在这样一个八线城市,谁会在下雨天出来消费?我往发廊的位置凑了凑,裹紧身上的衣服等老王,心想着这地方还算显眼,一会容易被老王发现。
2、
这时,发廊里走出来一个女人,浓烈的香水味,迅速在清冽的空气里扩散。我的鼻孔被寒冷麻痹了太久,突然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猛地打了一声“阿嚏”。
心想着,这姐姐家怕不是香水瓶子倒了,用这么大剂量。
却听那女人说了一句:
“冷着了吧,进来避避雨吧。”
她声音热情但沙哑,像是多年吸烟的人。我侧了侧身,四目相对,浓妆艳抹的女人映入眼帘。
浮夸的妆容,让我看不到她真实的长相。
过于浓重的眼影,和夸张的长睫毛,完全遮挡了她眼睛里的信息。高高盘起的发髻两侧,垂着几缕烫过的卷发,一直垂到她的腮边。厚厚的粉底浮在脸上,和脖子的颜色形成鲜明对比。
一对薄唇上涂着死亡芭比粉,好像是为了配合她那条粉色的低胸紧身短裙。已经是深秋,她还只穿了一条黑色打底网袜,十二厘米高的白色厚底鱼嘴鞋,被她稳稳地踩在脚下。
这杀马特鼻祖的造型,辣得我有点睁不开眼。
打喷嚏原是因为她身上的香水味太大,没想到她以为我着凉了。人生中总是充满了各种奇妙的误会,援引着一些故事的发生。心中莫名的一丝感动,我没推辞,随着她进了屋。
屋里很窄,只有一个缺了角的收银台,和两把大号的转椅。墙壁上胡乱贴着一些时尚造型的图片,几把剪刀随意的扔在镜子下方的台面上。这样的场景莫名熟悉,我小时候村里的理发店,也是这副面孔。
她斜靠在收银台上,指着其中一把转椅,说了声:“你坐”。
说实话,我并不想坐下。但出于礼貌,我习惯性的看了一眼椅面,确认没有头发,才坐了上去。
没想到这个细节被她捕捉到,她嬉笑的说:“今天很干净,这该死的鬼天气,也没个客人让老娘伺候一下,哈哈哈~”又误会了......
我连忙解释说,这是我的习惯性动作,没别的意思。
她突然仰头大笑,拍着另外一个椅背说:“你们这些女学生,真麻烦,哪儿有那么多的意思。”
相比于她的豪放,我突然觉得自己小家子气。常年出差,一个双肩包就是我所有的家当,加上一头短发,确实很多人把我误认为“女学生”。所以面对她这样的称呼,我并没有太意外。
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好讪讪地坐在那,有些局促。心里盼着老王早点来,把我救出这个尴尬的场面。
可对面的女人没想要放过我,她突然开口:“诶,你叫什么名字?来这干嘛?”语气中充满了好奇和探究。
我像个被审问的犯人一样,吞吞吐吐地开口:“我叫······罗淼,来这采风。”
“采风?什么叫采风?风怎么采啊?采哪儿的风?”
她突然凑近的脸把我吓了一跳,我紧紧地抓住椅子把手,把自己往后推了推。这一连串的问题彻底把我问懵圈了。
正当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我赶紧接起来,是老王,他在街上没看到我,急着找。
我像等到了救星,赶紧站起来往外走,一出门,就看到了街对面四下张望的老王。
我和老王在北京见过,打了声招呼,老王也看见了我。他刚要举手向我示意,却在看到紧跟我出来的女人后,又赶紧放下了。我下意识地觉得,这里面有事儿。
我扭头对跟出来的女人道谢,然后一跳一跳的去对面和老王会合。
“阿淼,我叫阿丽,你有空过来玩啊。”
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街上,我并没有回头,眼光瞥向了老王。
老王的面部抽搐了一下,然后赶紧迎上来接过我的包,人和包迅速塞进了车里。
我没动声色,也低头钻了进去。
车子开起来,老王略显紧张的,压着嗓子说:“罗老师,你怎么从那出来啊?”我在后座,看着车灯里老王模糊的侧脸,明知故问:“那怎么了?”
老王没听出我的狡黠,又压低了声音说:“反正您就别去了哈······”
其实不用老王说,我在看到他紧张的表情时,就已经明白了八九十。脸朝向窗外,我自言自语:“原来她叫阿丽啊。”
老王的脸,明显的又抽动了一下。
3、
谢绝了老王的接风洗尘,他把我安顿在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就离开了。我看了看还算干净的房间,一头栽进被子,迷迷糊糊的就睡了。
连着三天早出晚归,白天拍素材,晚上做编辑,眼看着五天的工作任务即将提前完成,我却没有以往归心似箭的心情。“阿丽”的名字,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促使着我再去一趟。
把采风内容打包发给领导,我拿起外套,去找阿丽。
路上我一直紧张,害怕她那里有“客人”,但是渐渐大起来的秋雨,给我增添了很多信心,连空气里的海蛎子味,都开始变得友好。今晚,她那也没人吧......
又看到那个熟悉的转灯,我确认阿丽在店里,没有白跑一趟。在街对面站了一会,确认屋里没客人,我才走了过去。
敲了敲门,我冲着里面小声地问了句,“有人吗?”愣了大概十几秒,突然从最里面的“墙壁”里,钻出来一个男人。他确实是钻出来的,因为等他站直了,我发现他个子很高,180 的样子,很壮,胡子拉碴的,满脸横肉。
我正懵逼他怎么从墙里出来的,却见他浑身酒气的向我走来,吓得我赶紧躲到了一旁。酒味越来越浓,他在离我 20 公分的距离站定,居高临下的盯了我好一阵,那酒气熏得我差点晕过去。
我紧张的攥紧衣角,本能促使我想赶紧跑,但是头顶上的男人突然说话了:“居然来了个娘们。”粗声大嗓,充满了鄙夷。
没再迟疑,他甩头快步离开,消失在夜幕中。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我看见他屁股兜里,塞着一把揉皱了的毛爷爷。
工作这么久,我也算吃过见过的主,但是那天的场面,着实把我吓着了。现在想想,我都觉得自己当时太鲁莽。
惊魂未定中,我听见墙壁的那扇门里,传来了女人的哭声,吓得我又是一激灵。我拍了拍胸脯,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壮着胆子,冲着那扇门,又喊了一句:“有人吗?”
哭声突然停了。
周围的一切也好像都静止了。
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地狂跳。站在原地,我的脚像钉在了地上,想走却走不了。
这时,一个女人从门里走了出来,光着脚,没穿鞋,头发杂乱的盖在脸上,要不是那条粉裙子,让我确定那是阿丽,我真的七魂散了八魄,要夺门而逃了。
阿丽缓缓地抬起头,把散乱的头发往后拢了拢,在看到她脸的那一刻,我惊呼出声:“天哪!你这是怎么了?”
她的整张脸都是肿的。
一只眼睛全部都是淤青,发黑发紫,嘴角淌着血,左脸上还清晰的印有某个男人的巴掌,胸前的粉裙子被大力扯开,脖子上三道被指甲深深划过的血痕,触目惊心。
我脑子里当时第一感觉:白嫖不给钱,还打人?
面对我的惊呼,阿丽却表现得异常平静。她示意我坐下,然后赤着脚向墙角的架子走去。随便从上面抻了一条毛巾,擦了擦嘴角的血,往地上啐了一口,全是血水。回身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自顾自的点着了,靠着墙壁抽起来。也许是吸的动作太大,扯动了脸部神经,她痛的“丝”了一声。
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她。
她吐了一个烟圈,看着那个圆圈越来越大,最后消失在半空中。
4、
“从我见你第一眼,就知道咱俩有缘分。”完全不在意身上的伤,她若无其事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没看我,我也没有回应。我又一次来到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老家不在这,我以前也不会剪头发。在我们那,也没这么多臭鱼烂虾。”深吸了两口手里的烟,她兀自说了起来。
“我 10 岁辍学,跟着爹妈在地里刨食,赚了钱,给弟弟交学费。16 岁那年,我爹就想把我嫁了,拿到彩礼,好给弟弟买摩托。我不想这么早就把自己的后半生交代了,在家里闹绝食。这时候我一个远房表姐偷偷来我家,跟我说,跑吧,跑到外面就有活路了。她有个朋友在南方,可以给我们找份体面的工作。我太想逃了,所以什么都没想,只穿了身上的衣服,就跟着表姐连夜跑了。
到了县城,表姐又带我找了一个男人,说他可以帮我们。我一切都听表姐的,心想着只要能逃走,怎么都行,何况表姐也跟我一起。 太他妈傻了。
没花一分钱,那个男人把我们带到了南方。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高楼大厦。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在那里有份体面的工作,我抱着表姐开心的一直跳。可是,老天爷给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当天晚上那个男人安排我和表姐住在一家小旅馆,还请我们吃了一顿大餐。饭桌上那个男人一直让我喝酒,说是庆祝我们逃离苦海。我不会喝酒,但是为了感激,我还是喝了。
后来怎么回的旅馆,表姐什么时候走的,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我一觉醒来,什么都变了。
我看着床单上的那滩血,和光着的身子,我知道,我完了。
我想跑,但是门被反锁了。我哭着喊着拍打那扇门,但是没人搭理我。看着那个连窗户都没有的房间,我只能躲在角落,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后来又一个陌生男人进来,把一身衣服摔在我面前,让我换了跟他走。从那以后我有了一个新名字,叫阿丽。我还认识了阿花,阿美,阿娇......姐妹们都怎么做的这行,没人提,也没人问。
我学会了抽烟,喝酒,玩色子,讲黄篇,哄男人......高楼大厦我也进去了,只不过,呵呵......
拿到钱,我就去消费。买衣服、买鞋、买化妆品、做头发、做指甲,混 KTV,酒吧,夜夜笙歌......
也有人跟我不太一样,阿花会偷偷攒钱寄回老家,阿甜把攒了好久的钱,打给还在上大学的“男朋友”。我不用,我跟他们说,我家里的人早都死光了。”
扔掉手里的烟蒂,她又点燃一根。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揉搓了几下。
我发现她的脚很白,但是腿皮有点多。盯着那些蜕皮,我脑海里突然想起秦海璐主演的那部《榴莲飘飘》,里面的阿燕,因为工作性质,每天要洗很多次澡,所以脚上总是起皮。
我知道这时候,什么都不该说,因为说什么都很苍白。
“这样的日子混一天是一天,我想,我会死在这个城市。没想到,他妈的“公司”业务调整,搞了一批有文化的“女学生”来,弄起了清纯。我们这样的老油子,不流行了。就连以前的老主顾,也他妈换了胃口。男人,都他妈的狗东西,提了裤子不认人。”
我在听到“公司”这个字眼的时候,分外敏感。曾经有人跟我透露过这个行业的一些内幕:他们都是有组织的。一般一个男人看着几个小姐,时间地点都由男人指定,整个过程都有人监督,想跑?除非你一次成功,不被抓住。他们甚至还有指标,每天必须完成一定的工作任务。
但是我没想到,他们会自称“公司”。
我不敢想,市面上那么多公司,到底有多少,背地里在做着这样肮脏的勾当,又有多少年少无知、背井离乡的女孩,被迫营业。
阿丽没注意到我内心的波澜,又自顾自说起来:“赚不到钱,开销又大,我们开始自谋生路。我给以前在柜上认识的霞姐发了短信,她告诉我,北方市场好做,让我去北方找她。
第二天我就托人买了火车票,这个地方,我一分钟都不想再待了。”
听到她这样的选择,我喉咙里像是被哽着什么东西,上不去也下不来。
“在北方找到了霞姐,霞姐当晚就给我安排了一个大活。几个月下来,我又有了老主顾。赚得比以前多,我花的也越来越猛,只有不停地刷卡,才能让我心里舒服一点。
这时候,阿武出现了。”
提到阿武,她拿烟的手明显的顿了一下。职业本能告诉我,阿武就是刚刚走出去的那位。
5、
“阿武是我经常去的一家理发店的店员,他长得又高又帅,嘴还特别甜。没多久,我们就在一起了。”
好像怕我理解不了,她又紧跟着补了一句:“不收费的那种。”我略显尴尬。“他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吗?”没忍住内心的疑问,我脱口而出。她的工作很好分辨,瞒不住的。
阿丽依然面无表情。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连忙道歉:“对不起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阿丽突然笑了,就像几天前的晚上一样。
“你们这些女学生啊,是真的麻烦······”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喊我女学生。好像我是某一类人。
也许是站累了,也许是觉得冷,她顺着墙壁蹲了下去,又顺势坐在了地上。一手环着小腿,一手掐着烟搭在膝盖上,似有似无的弹着烟灰。眼睛牢牢地看着烟头的那一点光亮,生怕它熄灭了似的。
我扫了一眼屋子,给她拿了一件外套披上,又抻了两条毛巾,把她的脚盖上。拍了拍她拦住双腿的手,希望能给她一些力量。
她继续说,只是声音里,夹杂着隐忍的颤抖。
“他说他不在意。”
那段时间我白天和他在一起玩,晚上干活。挣来的大部分钱,都花在了他身上。我给他买名牌鞋、包、手表,只要他看上的,我绝不含糊。我突然发现,给别人买东西,感觉比给自己买,更让我开心。
为了陪我玩,他经常不去上班,老板看不过去,要把他开了。他在店里大吵大闹,被一群人架了出来,老板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啐了他一口:“呸!花婊子钱的玩意儿,什么东西。”
那天他第一次跟我发了火,我觉得都是我的错。
为了弥补他,我说咱们走吧,我有钱,咱开个自己的店,你当老板。听到这话,他突然抱住我说,阿丽,你当老板娘。我们俩都开心极了,尤其是我。
然后,我们就到了这里。”
“刚刚出去的那个人,是他吗?”阿丽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我没让她再说下去,后面都发生了什么,我们彼此都已经很清楚。那个男人,终究没能靠得住。
我握住她冰冷的左手,压抑着内心的情绪,问她:“你没想过离开他吗?”如果说她以前没有机会逃跑,那现在,她可以啊。
阿丽看着我,眼泪突然从眼眶里滑落,不知道隐忍了多久,滴在我手上,那么滚烫。她哽咽地说:“像我这样的人,还有谁要?”
一瞬间,我觉得我错了。我凭什么认为,她还有机会?
我上前抱住了她,一直跟她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只是内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世界欠她一个道歉。
拒绝去医院,她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自己,把我送出来,回身向阿武离开的方向走去。
6、
那一晚我失眠了,在床上辗转反侧,坐起来,在随身的双肩包里摸索,掏出那盒我很久不抽的烟,点燃了一根。
此时此刻,在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有的人正在经历正义与善良,也有些人正在血和泪的深渊里,沉沦...
她们顽强地苟活着,让人痛心到说多了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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