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西方文献中的宁波 | 晚清宁波的“三百六十行” ——捉牙虫（上）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三百六十行”之说，泛指社会生活当中的各行各业，相关记载常见于明清笔记、竹枝词和风俗杂咏。但仅凭文字材料，难以全面直观地展示古人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幸而一些民间绘制的风俗画留存下来，它们记录下了不同时代的市情百态。

这些源于基层文化的作品，不同于讲求意蕴内涵的文人艺术，用生动写实的手法表现已经湮没于岁月里的生活景象。

关于三百六十行的系列绘画，可能最早起源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清高宗南巡时，金德舆所献《太平欢乐图》（方熏绘），表现了浙江百姓安居乐业、百业兴盛的生活场景。十八、十九世纪，广州画师为迎合西方社会盛行的“中国趣味”风尚，以西洋技法绘制表现中国风情的外销画，而清代广州街头的三百六十行便是其中最常用的一类题材。不过，极少有能够将文字材料与图像材料结合的佳作。

难能可贵的是，十九世纪的西方竟然出现了一本图文并存、集中表现宁波地区城市生活与市井风情的著述。书中图像写实，多为中国当地画家所绘黑色线描画；并且以画为引，逐一介绍画面所展现的民众日常和作者观感，可谓是中西合璧，独具一格。

这本书题作《中国人自画像》（Pictures of the Chinese，drawn by themselves），由英行教会来华传教士柯播义（Robert Henry Cobbold, 又作哥伯播义、戈柏）编著。他于1848年5月抵达宁波，在这里前后生活长达8年，对于浙东的风俗民情有着细致入微的观察。该书于1860年在伦敦出版，为研究19世纪宁波的社会生活和地域文化提供了罕见的图像资料和从异域视角所做的详细记录，既具史料价值又兼备观赏性。

（《中国人自画像》插图“捉牙虫”，英文The Infallible Remedy意为“有效的疗法”。）

在《中国人自画像》所描绘的宁波市井百业中，有一个行当非常奇特，叫做“捉牙虫”，从事这一职业的均为女性，被柯播义称为“女郎中”。他是这样介绍这群人和她们的治病主张的：

“牙痛是一种常见的疾病。为了治愈它，各个国家都有独特的‘秘方’。中国人了解牙痛，也有自己的秘方，而且他们治疗方法的独创性和有效性也是其他国家所难以匹敌的。推进这种特殊疗法的江湖郎中，全部都是女人。我谈论这些女人和她们所做的事情，是因为我在浙江省内见过并且了解她们的情况。……这些女郎中坚持认为，牙痛通常是由某种蠕虫或者蛆虫引起的，它们在牙根下面的牙床内筑巢。如果能够将这些小小的入侵者驱赶或者引诱出去，这让人倍受煎熬的疼痛便会立即停止。但如何驱赶或引诱出这些牙虫却是她们的商业秘密，相关知识被最严格地限定在职业范围内部。……她们为人熟知的是她们的长柄雨伞、小脚和整洁的头巾，还有那一旦遭到粗鲁攻击便随时准备应战的顽强性格。据说她们的鞋子是很重的，她们用那因缠裹而变得畸形的小脚一踢，便能将一名成年男子从道路的一边踢到另一边。但我相信，能让她们这样大显身手的机会并不多。”

（牙虫，出自一本18世纪奥斯曼土耳其牙科书中的插图。）

当年生活在宁波的西方人对于神秘的“捉牙虫”都有浓厚的兴趣，甚至因为此事的真实性与否而发生热烈讨论。还有西方人体验过捉牙虫，亲眼见到女郎中从牙齿里捉出蛆虫。不过柯播义本人则半信半疑，最后决定自已也去体验一下，以辨真假。他生动描述了整个捉牙虫的过程：

“某天，我们正坐在各自的房间里（两个房间是门对门的），正在分别同饱学之士（或者叫先生）苦思中国文献里的复杂符号之谜（指学习汉字——译者注）。忽然间，听到了那些女人著名的吆喝声——捉牙虫，捉牙虫（che ngaw gong, che ngaw gong）。我马上叫来仆人：‘喊她们进来。’我们开心地将手中的书丢到一旁，满怀欣喜地期待做一个实验，因为我们此前还从未亲眼见过这些神奇的医生。第一位被医治的是我们的某位中国教师，他的眼睛正在红肿发炎，据说这些淘气的小虫子不仅导致牙痛，还能引发眼部炎症。我们说道：‘这位尊敬的教师请你看病，我们会付诊费给你的。看他的眼睛——你知道这是什么导致的炎症吗？’‘知道，是蛆虫。’‘那你能给他治好吗？’‘能！’这位教师坐下，那女人从头发里取出一根闪亮的钢针，大小与大号的织针差不多。又从厨子那里借来一根普通的竹筷子，便开始治疗了。我们密切观察她的举动。我们对这次实验很感兴趣，主要是因为希望借此机会来平息长久以来的争论，同时也因为我们承诺：只要捉到活物，就以三个便士一条的丰厚报酬支付给她。女人拿起一根竹筷，放在教师的眼角处，然后用钢针轻轻地敲打筷子，偶尔也变换一下位置。几秒种后，她用那一声著名的‘呶’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然后她用钢针将教师的眼睑翻起，得意洋洋地将一条肥胖的虫子展示给我们看，其大小和样子类似奶酪里的蛆虫。坦白说，这远不能令人满意。我原本是想看这小小的生物从皮肉里钻出来的样子，但是眼前的这条蛆虫却静静地躺在人的眼珠子上。当然，如果它没死，那就是它没动。我的朋友又说他有很多蛀牙，想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成为她施展技艺的对象。她说：‘毫无疑问，你的牙齿状况非常糟糕。’我的朋友一坐下，我便观察她的手与胳膊的每个动作。她将一根小棒放在牙齿上后，便用另一根轻轻地敲打它。……不到半分钟，我们再一次听到了这个在中国被人所熟知的单音节词‘呶’。这次她说了两遍，从朋友的牙齿里捉到了两条蛆虫。现在轮到我了。女郎中的生意正在兴隆之时，她不可能拒绝我那颗中空的老牙。这一次，轮到我的朋友站起来观看，而我则要接受竹筷和钢针的敲敲打打了。他的眼睛并不比我的好，又听到一声‘呶’，表明女郎中又捕获了猎物。我的朋友此时已几近绝望了，但是绝望又使得他特别坚定，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就如同百眼巨人阿尔戈斯一样仔细观察筷子或钢针一次次被收回来的过程，然后把筷子或钢针仔细擦拭干净。女郎中在敲打完后，试图使用那些没被擦拭过的器具，他却固执地、甚至可以说是具有挑衅意味地将它们全部擦了一遍，以致再也没有虫子爬出来了。这位江湖女骗子直起身来，煞有其事地说：‘这位先生再也没有蛀虫了。’‘的确，’我说，‘我已经给了你一个发财的机会了。’我们想让她给屋里其他的人治疗一下，但她坚定地予以拒绝。看来她已经应付不了那条手帕了。她坚持说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口腔疾病，而且一生都不会牙痛。根据约定，我们现在必须按照每条蛆虫三便士的价格付钱给她。玻璃杯中应当有四条蛆虫，即：眼睛发炎的教师一条，我朋友两条，我自己一条。但杯里居然有六条！她看出我们相当气愤，便按照四条蛆虫计算，收取了1先令的报酬，这也使她相当满足，但嘴上却仍坚持说，在治疗过程中有两次是一对蛆虫一起被捉出来的，只是我们当时没在意。”

柯播义认为，他们的这次实验“是这些江湖骗子在此地遭遇的第一次真正的打击”，捉牙虫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而在不久之后，一个老眼昏花的女郎中在行骗过程中失手，更是让其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但他也遗憾地表示：“没人能准确发现这样的骗术是如何施展的，大部分当地人似乎也知道那不过是个小把戏，但仍然有不少人甘心被骗，或者说他们求助于这种治疗方法，并从中获得帮助。”

（18世纪象牙雕刻品，题为“如地域恶魔般的牙虫”。）

有人曾经说过“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牙痛史”，牙痛可以称得上是人类最古老、最常见的口腔病症，早在远古时代就已经开始折磨人类。在距今6000年左右的西安半坡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就发现了多颗患有龋病的牙齿。

现代医学表明，牙痛多与细菌感染、口腔环境不卫生等相关。但是在古代社会，人们常常臆测牙痛是由于某种小虫子在作祟。

苏美尔人的泥板文书中记载，由于龋洞的形态和被虫蛀的木头极为相似，所以当时的人们认为牙疼是由藏在牙齿里的“牙虫”引起的。而在中国也有类似的认识，隋朝医学家巢元方等人所著《诸病源候总论》认为，牙痛的病因有两种，其中一种便是“虫食于牙齿，则齿根有孔，虫居其间，又传受余齿，亦皆疼痛”。

既然牙痛的病因是牙虫，则捕杀牙虫成为治疗牙痛的关键，由此也产生了一门独特的职业——“捉牙虫”，顾名思义，就是将牙虫从牙齿里捉出来，执业者常为女性，被人称为“药婆”。宁波老话童谣中有“阿婆箝牌捉牙虫”之语，可见当年“药婆”扛着招牌在宁波街头游走是很常见的场景。

柯播义说，他在浙江省见过不少捉牙虫的女郎中，但不知道中国其他地方是否也有这样的人。其实，从古至今，这样的江湖骗子在中国的不少地方都存在。

清乾隆年间王初桐所著《奁史·术业门》中载：“药婆，今捉牙虫，卖安胎、堕胎药之类。”道光年间，广州外销画画师庭呱（关联昌）就绘制过一幅题为“医牙”的线描画，画中人物便是“药婆”。而上世纪创作的沪剧经典剧目《抓牙虫》也是有关抓牙虫娘子的故事。即使是在科学技术昌明的今天，“蛀牙里捉牙虫”这样的骗局也常见诸报道。可见，“抓牙虫”这一行当虽然已经消失，但普及医学基本常识，正确认识和治疗疾病，全社会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来源 宁波晚报 作者 田力